1989年８月25日，风急浪大之夜，蔡际平在行驶的轮船上投海自尽。
    我清楚地记得，我们俩最后一次喝酒时，他对我说：“我将来的归宿是大海。”我说：“为什么？”他说：“大海宽宏、浑厚，那种力量的感觉是世间任何物质都无法相比的，我忒喜欢大海。”我说：“我将来的归宿是五台山，出家当和尚。”他说：“你不可能去五台山。”我说：“为什么？”他笑笑说：“你酒色二字舍不掉。”我说：“看到不到时候，到了时候什么都舍了。”他深沉地看看我：“这话对，有时候就身不由己了。”
    那时，只当是笑谈，是酒话。孰料，两年后传来的竟真是他投海自尽的噩耗。
    凡熟悉蔡际平的人，无不为之震惊——他是那么热爱绘画，那么热爱生活，那么热爱女儿，怎么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？！凡熟悉他的人，无不为之惋惜——一个极有前途的画家，一个才华横溢的思想家，一颗刚刚升起的艺术之星，就这样毫无代价地陨落了。这难道也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？难道也是他艺术创作的一部分？
    蔡际平，活着的时候就创造了许多离奇、深奥的故事。他走了，又留下了一篇更离奇、更深奥的故事。
    我认识他，是他在地区文工团当舞美师的时候。那天，文工团招一名舞美师，我和另外四位应招的美工当场考试。舞美队的队长尚老师布置了五道课题，即五块布景，由我们随意挑选。有一位看了看，一笔没画转身就走了。那三位很快操起家什比划起来。总共三套画具，等我要画时没有家什了。只好等他们画完我再画，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画完？万一尚老师看中他们其中的一个，我就没有画的机会了。
    我后悔没带画箱来。这里人生地不熟，找谁借？无奈，只好站在旁边看他们画。这时，蔡际平无声地退了出去。大约半小时后，他提着画箱气喘嘘嘘地进来对我说：“给，先用我的。”原来他回家把他的画箱取来了。我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，为了不辜负好友的支持，我使出浑身解数表现一番。结果，那天考试只录取了我一个。
    从那以后，我们俩成了莫逆的好友。
    几个月后，我调到了地区艺术馆美术组当组长。当时有七八位美工竞争这个位子，其中也包括蔡际平。最后确定了我，并非全是画的因素，政治条件也起了一定的作用。
    我上任伊始，蔡际平建议说：“办个美术基本功训练班，画画人体，咱们这些没经过科班的必须补这一课。”这正合我意。但那时候还不敢大张起鼓地画人体，便在报告上打了埋伏，说以素描、速写为主，兼带创作，只字没提画人体。我们选择了远离市区的凡河乡招待所，由各县区文化馆选拔了二十几名有一定创作经验的美工。可是，临到开课也没找到男模特，原来以为女模特难找，结果恰恰相反。怎办？上任就“失信于民”，以后还怎么干？我去动员做饭的崔师傅，他急了：“你再跟我提那光腚的事儿，我去报告派出所。”我去动员一位打更的老头，他说：我饿死也不去挣那个丢人现眼的钱。”
    学员在眼巴巴地等着，模特还没着落，我急得眼睛冒火。这时，蔡际平说：“我先凑合当一会，标准男人，就是瘦点，等找到好的再换。”他走到前面，脱掉了衣服裤子，又脱掉了衬衣衬裤，留了一个短裤没脱。学员们起哄说：“不行，脱！都脱光！不然那个部位的结构画不准。”蔡际平咬咬牙：“脱就脱，维纳斯美就美在不穿衣服。”
    在他的感召下，我也登台当了一把人体模特，并留下了一批宝贵的人体资料，在以后的创作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。
    蔡际平是老高三的学生，学习是班里的前三名。因为家庭成份不好，参军、升学都轮不到他。后来，因为他的画在市里得了奖，才被种畜场招为工人。他深知画对他的意义，因此，刻苦专研绘画。在一个葫芦上画下了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；在一个鸡蛋壳上画下了八仙过海；为了创作油画《生命的摇篮》，他在一个母鸡孵蛋的鸡窝前蹲了一周；为了创作油画《大地情深》，他在龙首山上徘徊了三天，保安人员以为他要自杀，把他盘问了半天；为了拍摄资料，他跑到车间里，贪黑熬夜鼓捣了半个多月，自制了一个变焦镜头，结果装到相机上不能用。后来，他用稿费买了一架日本的美能达相机，晚上搂在被窝里看了整整一夜……他崇尚梵高的艺术风格，精读了萨特、佛洛伊德的著作。那时，每每听他讲起这些深奥的哲学理论时，我仿佛听天书一样。yishujia.findart.com.cn
    短短的几年里，他的三幅油画被国家美术馆收藏，获得全国第六届美术展的银牌奖、东三省青年油画铜牌奖，以及省市美展的多次奖励。作品被多家报纸、杂志刊用。他是铁岭市为数不多的几位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之一，同时兼任铁岭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和铁岭市画院副院长之职。正当他的美术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，家庭的不幸接踵而来。首先是妻子忍受不了寂寞，离他而去，并且带走了儿子。再婚后，生个女儿却是先天软骨病，几岁了还不能站立。到大连后，没有房子住，全家寄居在哥哥家里。妻子没工作，只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，偏偏这时儿子又来到身边……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无望的生活的重压，于是，在大连至烟台的轮船上，在后半夜二点左右走出舱外——从此再没有回来。yishujia.findart.com.cn
其实，我多次想过死，只是由于他的死提醒了我：生命只有一次，死了就不会重来！
    无论生命长短，无论悲欢荣辱，都是造物主赐给的，应该珍爱，应该过得有意义。
    他给我留下了一册《梵高画集》，给他的女儿留下了一架美能达相机，给中国的艺术宝库留下了数十幅不朽的美术作品，给他的亲朋好友们留下了不尽的哀思和回忆。
    蔡际平，你不该死。你不该死啊！

走好

走好！曾经我的老师